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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马克龙此番高调重启国事访问，既表明法国在处理德法关系时重新充满了自信，两国话语地位悄然有变，也表明当前的德法关系出现了新问题，迫切需要从战略层面注入新动能，在国际舞台展现亲密无间的姿态。

法国总统马克龙出席巴黎奥运会火种欢迎仪式（2024年5月8日摄） 朱利安·马蒂亚摄/本刊

新的裂痕

法德作为欧洲举足轻重的两个大国，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一直扮演着发动机和领导者的角色。法德之间也常有磕磕碰碰，但是从煤钢联营到单一市场再到货币联盟，都是德法两国协力推动的结果，可以说，法德轴心就是欧盟的核心。不过，近年来双方龃龉显著增多，矛盾更趋公开化，尤其是俄乌冲突爆发以来，马克龙与德国总理朔尔茨在一系列事关欧盟发展命运的问题上各执一端，法德政府磋商一度停摆，以致有媒体认为“法德引擎不仅危险地运转不畅，而且面临报废的危险”。

其一，应对俄乌冲突，法德常有温差。

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法德措手不及，其试图与俄缓和关系的尝试蒙羞，挺乌抗俄成为唯一选择。不过，法德步调不一，甚至常常相互踩脚。

冲突初起，朔尔茨第一时间发出了“时代转折”的呐喊，并迅速设立军事专款，强化武装力量；法国仍希望保留未来与俄共处的空间，马克龙曾经表示欧洲需要考虑“如何在俄罗斯回到谈判桌前的那一天向其提供保证”，并呼吁“不要羞辱俄罗斯”。但是随着俄乌陷入僵持，冲突向长期有利于俄的方向发展，马克龙迅速由对俄“鸽派”转向“鹰派”，甚至抛出“派兵论”，宣布组建“导弹联盟”。朔尔茨则一再拒绝向乌克兰提供可以攻击俄罗斯境内目标的“金牛座”巡航导弹，担心德国以及北约军队直接卷入与俄罗斯的冲突。

针对法国施加的压力，德国声称自己是欧洲军援乌克兰提供资金最多的国家，暗示法国援乌资金杯水车薪。法国则反唇相讥，称法提供了强大而精准的武器，“这是德国人所不能提供的”。

其二，对于欧盟资金筹集和分配问题，法德尚难对表。

在财政问题上，随着欧盟绿色转型、技术竞争以及防务升级的全面铺开，处处要钱、处处缺钱的状况明显，马克龙呼吁将联合行动的财政能力增加一倍，再度提议建立财政联盟，主张由欧盟发行共同债务，降低融资成本，但德国政界普遍对这类财政工具嗤之以鼻，不愿让那些道德上有瑕疵、偿债意愿和能力不强的国家占便宜。

在防务基金问题上，法籍欧盟委员会内部市场专员布雷顿提出建立1000亿欧元专项基金的构想，但德国认为此前为应对疫情建立“下一代欧盟”复苏基金只是个案，不能推而广之，德国联邦宪法法院也对德国作为贷款担保人为基金提供资金的能力施加了严格限制。

在资本市场联盟问题上，法国希望由总部设在巴黎的欧洲证券和市场管理局统一监管资本金融活动，但德国则认为各国管理机构应与欧盟机构平起平坐，共同监管。

其三，看待欧洲战略自主，法德各怀心思。

法国是欧洲战略自主的主推手，马克龙出任法国总统以来更是自诩要构建强大的欧洲，不断为欧洲主权注入新的倡议与内涵，但德国则谨慎许多，认为欧盟强化自身的一体化不应排斥与美国的合作，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永远是欧洲的支柱之一。

俄乌冲突以来，法德对欧洲战略自主的分歧更为明显。法国将冲突视为欧洲获得主权的机会，在欧洲防务建设上，主张构建独立于美国的欧盟防务，要求联合采购军事装备，实现欧洲防务本土化。德国则更倾向依靠美国及北约，强调要加强军事能力只是加强北约的欧洲部分，其追加的千亿欧元军费，迫不及待地用于采购美F-35战机。德国还在北约框架下牵头成立名为“欧洲天空之盾”的防空系统项目，该项目将法排除在外，其所涉军备主要购自美国及以色列，法国舆论称这是对法意联合研发的中程导弹防御系统的“公开羞辱”。

在欧盟扩容问题上，法德尽管都支持向东拓展欧洲的影响力，但路径有所不同。为使自身成为地理意义上的欧洲中心，德总体上支持欧盟东扩，朔尔茨在布拉格的欧洲政策演讲中称，欧盟成员国可扩大到30或36个。法国位居西欧，欧盟东扩后自身位置将滑入边缘，因此更倾向保持小圈子、高质量的一体化建设路径，对扩大政策较为谨慎，认为推动核心国深化合作的多速欧洲战略才是正道。为此，马克龙提出欧洲政治共同体倡议，积极为包括英国、西巴尔干国家、乌克兰、摩尔多瓦、格鲁吉亚等国提供政治合作新空间，试图借此给予东部邻国“安慰奖”，模糊入盟进程。

此外，在能源补贴、低碳战略、禁用内燃机、电力市场改革、核电归类等问题上，法德囿于各自的国家利益、经济理念和产业结构，态度大相径庭，也令欧洲的能源转型何去何从充满变数。

在德国舍内费尔德，德国总理朔尔茨在2024柏林国际航空展上观看一款航空发动机的模型（2024年6月5日摄） 新华社/法新

矛盾的根源

法德之间的新裂痕自2021年的德国联邦议院选举与2022年马克龙开启第二个总统任期以来，就已逐渐显现，其背后原因既有领导人之间的磨合问题，也有政治体制、经济利益、外交侧重等结构性差异。

首先，法德两国政局的稳定性皆呈下降趋势，无论是马克龙还是朔尔茨在外交政策空间上都需要固守自身立场，相互妥协的空间明显缩小。

马克龙连任后，其领导的政党联盟仅获得相对多数席位，往往需要动用宪法中的特殊条款强推改革法案，总理领导的政府往往成为矛盾的焦点，马克龙新任期两年内更换了三位总理。勒庞、梅朗雄等反对派的政治势力取得历史性突破，其在一体化等方面长期持消极态度，马克龙迫切需要在欧盟建设方面取得更多成就和进展，证明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巩固自身政权。

相较于默克尔时代，朔尔茨政府的权威性与稳定性明显不足。三党联合政府内部分歧增加，达成共识殊为不易，在对外政策上代表民意所向就成为社民党竞赢的重要指标。朔尔茨格外看重将自身打造成民众喜欢的“和平总理”，在高达61%的德国民众反对向乌克兰提供“金牛座”巡航导弹时，他自然不会轻易屈就法国乃至西方盟友的压力。

其次，近年来法德力量对比有所变化，对于谁主导欧洲话语权和领导权的问题更为敏感。

一方面，德国经济实力有所下降，2023年更沦为西方大国中唯一经济负增长的国家。由于俄乌冲突的影响，与俄能源“脱钩”，德国遭遇最严重的能源危机，生产成本高企，市场空间受限，资本外流明显，出现“去工业化”苗头，经济模式惨遭重创，有再度沦为“欧洲病夫”的风险，避免拖累其他欧洲国家已属不易，更不用提为欧盟提供更多公共产品，在欧盟内部的话语权相应弱化。法国《观点报》称，在战争重回欧洲之际，更像是一家出口型企业而非地缘政治大国的德国，已无法令欧盟信服。

另一方面，相对于德国而言，法国受俄乌冲突的影响较小，以核能为主体的能源体系甚至能让法国反向供应其他欧洲国家，并从中获利，经济尽管难有起色，但也没有明显下滑。与此同时，法国的军事外交实力在危机冲突中凸显，法国是欧盟内唯一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也是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可自信地展现战略谋划，无需担心美国收起“北约保护伞”的问题，向乌克兰派遣地面部队也更有底气。即便德国加大了军事方面的投入，也难以望其项背。德国《世界报》甚至感慨称，核国家法国才是欧洲最强国家。但欧债危机以来坐惯了欧洲头把交椅的德国自然不甘心拱手交出领导权，在欧盟建设问题上有意无意地与法国拉开距离，在与中美的交往中也铆足干劲展现与法不同的理念。

最后，法德领导人个性的不同，也给两国的政策协调平添波折。

马克龙继承了法国传统的战略文化，喜欢先声夺人，敢言善辩，言辞犀利，经常对外发表惊人之语，以引领舆论、影响对手。朔尔茨不爱高谈阔论，不会幽默言辞，媒体送其绰号“朔尔茨机器人”，形容其僵硬呆板、缺乏魅力，其信奉实用主义，认为政治用词要准确而非花哨，政治家要解决具体问题。马克龙热情张扬的性格对于冷峻谨慎的朔尔茨而言，意味着不可信且不可测。朔尔茨代表了传统的德国政治价值，对于马克龙经常说大话却又无法兑现深感恼火，对于马克龙接替默克尔成为欧洲领袖的权力欲望抱持警惕，两人之间的貌合神离进一步加深了法德裂痕。

仍属内部矛盾

由于欧洲地缘环境的剧变与法德实力对比的渐变，法德关系正逐渐步入新的历史阶段，权力重心正从偏向德国的一面向法国方向转移，由此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矛盾，产生更多的龃龉，但从欧盟一体化的历史发展以及更宏观的国际格局看，德法之间的捆绑在加深，合作的动能在增强，欧盟迫切需要德法联手，打造一台提质升级的新引擎。

法德合作符合两国根本的战略利益。当前，地缘政治、大国竞争等冲击越发明显。欧盟是法德参与大国竞争的最强武器。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双边关系破裂意味着欧盟的破裂，也意味着法、德不仅将失去逐鹿世界的入场券，而且可能失去维持自身利益与影响的护身符。反之，欧盟变强，法德的力量也随之增强。近年来，法德联手推动欧盟通过一系列重大议程，如稳定机制、复苏基金、绿色协议、“战略指南针”等，力挽大厦于将倾，也将法德在欧盟内、国际上的影响力推向了新的高度。

法德合作对于危机中的欧盟不可或缺。自2009年以来，欧盟接连不断遭遇重大挑战，欧债危机、难民涌入、恐怖袭击、英国“脱欧”、特朗普冲击、俄乌冲突，欧盟经历了忙乱的十年，恐将步入失序的另一个十年。危机倒逼合作，面临生死抉择的欧盟将迫使法德加强团结，共同应对危机。面对来势汹汹的民粹政党、充满不确定性的美国大选、僵持不下的俄乌冲突以及前途未卜的经济形势，法国总统马克龙以国事访问的规格到访德国，以同朔尔茨发表两人联署的专栏文章的形式展望欧盟未来，共同提出“未来五年法德倡议”，以德法双语在德国城市德累斯顿面对青少年慷慨陈词，既是为了修补满身伤痕的法德关系，也是为了给风雨飘摇的欧洲吃下“定心丸”，为未来五年乃至更长时间的欧洲发展定调。

当前，英国“脱欧”后的欧盟面临权力结构重整的艰巨任务。中东欧地区虽有俄乌冲突影响下安全投入的加持，但总体上体量偏弱。南欧经济积重难返，随着欧盟基金注入效应的递减，债务压力的问题仍将浮出水面。面对危机，欧洲急需领头羊，也只有法德携手才能担此重任，正如2019年法德签署《亚琛条约》时所述，法德合作对于建立统一、高效、自主、强大的欧盟具有决定性意义。

法德合作还可取长补短，充分发挥“乘积效应”。长期以来，法德在政治和经济领域各具优势，法借德弥补经济短板，德配合法推进政治议程，并打消别国对德国霸权的疑虑，双方都无法抛开对方而单独行动，这一基本格局目前并未出现根本性的变化，未来法德能力的侧重点也不会颠覆，因此即使出现一些分歧，亦能在制度框架内进行协调、消化。针对近期分歧，法德领导人通过沟通，相互之间达成了新的默契。在英国《金融时报》的联合署名文章中，马克龙和朔尔茨共同提出要加强欧洲主权，通过银行业和资本市场联盟构建统一的欧洲金融市场，集中监管欧洲证券市场，提升效率，发行简单有效的跨境投资储蓄产品，为欧盟预算引入新的自有财源。

诚然，未来法德之间的分歧难以根本消除，在国际竞争日趋激烈，地缘包围圈紧缩恶化的前提下，两国基于自身利益考量，或主动或被动调整内外政策，由此产生的新分歧、新矛盾甚至可能呈现多点爆发的局面，但总体而言这属于内部矛盾，是维护欧盟整体利益路径和方法上的不同，合作仍将是德法关系的主轴。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执行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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